2015年6月1日凌晨，当时还在加班的我和计成在微信上聊天，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他想退役的打算。当听到计成说出这个想法时，我有一点惊讶、一点不可思议，87年出生的计成当时才29岁，而这个年龄段正是很多职业车手的黄金年龄，在我的意识中，计成绝对还能在顶级职业车坛再骑个三四年。相对于我的震惊，计成他自己很冷静，反倒是调侃起我来：为啥我一说退役，所有人都一样的态度。
2016年10月，计成迎来了退役之前的最后一场比赛——环海南岛国际公路自行车赛，骑一天享受一天，这就是他最后9个赛段的念想。他的任务依旧是和以前一样，辅助车队控场或是追击兔子，在所有9个赛段中，他的队友麦克斯·沃尔谢德拿下了5个分站冠军，也算是给计成的职业生涯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伤病伴随着
每一个男人的成长
在2014年环法上，计成这个在第101届环法上首次出现的中国车手，成为了众多媒体追逐的热点。环法就是环法，它的影响力绝对超过其他任何自行车赛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媒送了一个称号给他：Chinese Breakaway Killer（兔子杀手）。在赛场上，我们看到的一个经验老道的车手，无论是在主集团控场时，还是在追击突围车手时，计成的表现也得到西方媒体以及观众的认可。
他用了8年实现了自己作为职业车手的梦想。从06年来到荷兰适应国外的赛场，到07年加入Skil-Shimano车队，开始真正职业车手的生涯，计成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学会很多。“改变了自己多年习以为常的方式，逼迫自己去接受一套新的系统的时候，实际上是挺难的，压力特别大。你可能会发现自己过去十几年、二十几年所学到的东西是错误的，这绝对会令人绝望。在这过程中，有些人会改变而适应它，也有些人会放弃。”
“在Shimano发展计划派出的四位车手当中，实际上我的个人能力是当中最弱的，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定位，想办法让自己生存下去。”计成很幸运，Shimano发展计划改变了他的人生，而所加入的Skil-Shimano车队同样也给予了他成长的空间，并以培养年轻车手而著称。“将一位年轻、有潜力的车手，培养成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车手，只要你每年都能取得进步，车队会无条件地支持下去，很幸运地加入到以此为初衷的车队。”
经历了初期的彷徨与孤独，曾经一起征战的中国队友陆续回到国内，开始一个人在荷兰生活的计成，变得越来越成熟。他调侃自己不是四人当中能力最强的车手，但却是最能坚持的。不过，在11年8月的环波兰环赛上，计成因为摔车而导致左腿股四头肌（股四头肌是人体最大、最有力的肌肉之一，位于大腿肌肉前面，股四头肌的功能是使小腿伸、大腿伸和屈，伸膝屈髋，并维持人体直立姿势。）完全撕裂，这个重则威胁其职业生涯的一次伤病，却让计成在心理更加强大。
“这十年里，记忆最深刻的还是11年的那次受伤。人只有到低谷的时候，才会想要重新站起来。很多人怀疑你、嘲笑你，但无论多困难，我就是要证明自己可以。从11年受伤，到后期康复，然后参加12年的环西，让我的人生观、价值观第一次发生巨大的改变。既然我已经这样了，那我坚信明天一定会比今天好，无论多痛苦，只要你坚持，一定可以恢复到出色的身体状态。”
受伤后一个星期，完全没法动的计成只能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然后稍微恢复一点之后拄拐拄了2个月，那时候因为左腿不能动，从而导致腿里有1.5升的淤血。而且股四头肌的断裂，导致计成膝盖位置下移。在后期的恢复中，膝盖位置不对的话，里面就是钻心般的疼。从摔车到完全康复，计成整整花了两年半的时间。
实际上，在经过了6个月的康复之后，计成又重新回到了赛场。他在12年赛季的第一场比赛是在3月份，努力找回状态，恢复身体，留给他只有差不多5个月的时间，因为9月份的环西已经迫在眉睫了。也正是在带伤的情况下，计成完成了高强度的环西。那一届比赛，他的前队友德根科尔布获得了5个赛段冠军，而他在第19赛段摔车的情况下，重新回到赛场追击兔子而被组委会授予了敢斗奖。虽然伤势未痊愈，但计成为自己正名。“在那样的情况下，完成了环西，证明了自己可以，给自己很大的信心，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完成了环法、环意。”计成说。
长时间的高强度骑车，职业车手都会出现或多或少的伤病，而当这些小伤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所以很多职业车手会遭遇到“髌骨综合症”的困扰。“当我第一次感受这种痛时，就像一个大锤突然砸到你的膝盖上，一下子让你失去了力量，瞬间半边身体就疼痛加上酥麻的过程，而你还不知道它下一次出现会是在什么时候。很害怕，越害怕，导致骑行姿势都改变了，导致我左边的髋关节要比右边高出3公分还要多，每天按摩师、康复师对我帮助最大的就是把我的盆骨按回去，矫正。”
这种伤病偏偏出现在了计成2014年参加环法的时候，在前两周的比赛中，计成既要在平路赛段帮助冲刺主将基特尔，又要在起伏、中度爬坡赛段帮助德根科尔布。基特尔在队友的帮助下赢下三个赛段的冠军，计成也很好地完成了车队布置的任务。而当比赛后半程进入高山赛段后，GC车手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但阿尔卑斯山以及比利牛斯山那些蜿蜒曲折的长坡对于平路冲刺车队来说却是极大的挑战。由于在此前的比赛中过度劳累，而每天接受采访，也让计成每天都要少休息一个半小时，这时候计成的膝盖开始有些不适了。
当比赛进入到第14赛段，连续三座大山，先是一个1级爬坡点，然后再是一个HC级爬坡，最后又是一个1级爬坡这让计成的髌骨综合症一下子爆发。计成在第一个爬坡点就已经隐隐作痛，当时他找车队工作人员要了一些止疼药。而当第三个爬坡点到来时，计成已经感觉到噩梦般的疼痛，那一刻他有了想要放弃的念头。
不过，正是在那个最艰难的赛段，发生了一件让计成非常感动的事情。在最后一个坡时，他已经完全骑不动了，但经过他身边的许多其他车队的车手看到他出问题了都不断鼓励他，为他加油，并且接力式地推着计成骑向终点。
“看到2公里拱门的时候，那一刻眼里都是眼泪，但我忍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那时候心里就默默地对自己说，过了今天，即使我用一条腿，我也要把比赛骑完。即便是要关门，我也要被关在终点。不要因为太痛苦，而不想骑了。最后一个星期全靠这个信念在支撑，一个中国人的努力和价值被认可了，这是我职业生涯里最大的财富。”
即便是过去了两年，当计成回忆起当时的疼痛时仍感觉心有余悸，“完成比赛的那一刻，大脑是空白了，因为过程太痛苦了，让我觉得不敢回忆，一想起来就觉得痛苦。因为伤病，膝盖真的很痛。美国老将克里斯·霍纳，也得过这个病，他说自己宁可骨折，也不想遭受髌骨综合症的困扰。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次疼痛是什么时候来，这个感觉一直在，因为有炎症，可能你骑100次都没有问题，但也许就是最重要的第101次它出现了，整个人都是担惊受怕的状态，但又不能停，你得一直坚持。”
三大环赛中，即便环西是计成参加的第一个大环赛，但环法一直都是他心中的最大目标：“这么多年，无论是车队，还是我个人，我们的目标就是奔着环法去的，14年完成环法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满足了，那时候已经不想参加环意，成为第一个完成三大环赛的中国车手了。在倾尽了全力，完成环法后的计成，突然陷入了迷茫，用了8年，他终于完成了自己心目中的梦想，突然失去了一个目标，他突然有些想退役的念头。这种心理上的变化，都会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好在后来他给自己再次确定目标，再次出发。
完成了环西、环法两个大环赛，计成的能力已经毋庸置疑，当职业车手到了一定水平之后，很多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计成坦言去年的环意（计成13年曾参加环意，但因为发烧在第五赛段就退赛了）是他最轻松的一次，特别享受比赛，根本不担心完赛的问题。
“无论在高处，还是在低谷，只要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那就一直坚持下去。我不是很好的冲刺车手，不是很好的计时车手，也不是很好的爬坡车手，但我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用了最笨、最累的办法去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我用自己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终于能在哈尔滨过一个冬天了
在确定了自己的退役计划之后，车队也为计成制定了相对轻松的赛程。只是因为赛季前的车祸，使得车队的多位车手受伤，计成又临危受命参加了2016年的环意。参加环意之后，计成6月初就回到了国内，因为他的最后一场比赛定在了10月的环海南。作为职业车手，在中国的赛事结束自己的职业生涯，这对于计成而言是值得记忆的一刻。
“个人而言，作为一个中国车手，我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自己既定的目标。以我的经验和身体状态来说，我觉得自己还能在未来3到5年内保持在较好的水平，但我想转变一下自己的角色，希望把自己的经验传承下去。”作为车手，计成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目标，但作为丈夫，计成认为自己对妻子亏欠了很多。13年冬天和相恋多年的妻子完婚后，计成在家仅仅呆了20天就回到了欧洲。因为14年确定要参加环法，所以休赛期结束后的第一个训练营对计成来说至关重要。
常年在外，对妻子的亏欠加速了他退役的想法。
“自己的角色转变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就要对家庭负责，毕竟不能像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去到国外，追逐自己的梦想。我要承担起作为丈夫的责任，常年在欧洲，家庭的压力就全都压在我妻子的身上。”计成其实是个挺恋家的人，但从04年到体校开始集体生活之后，他与家人就聚少离多。在欧洲的这10年，他有整整10年没有在家里过过一个春节。
“既然我身处在这项运动中，那就得按照它的规律来。一般赛季都是在1月份到10月份，11月份休假期，而往往11月底、12月初，车队的训练营就会开始，准备下一个赛季，围绕着这个规则来安排自己的时间。如果你被拉了一步，那你就每一步都被落下了。”完成了环岛赛，计成就真正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他也终于能在哈尔滨过春节了。
从规律、紧张的生活节奏，回复到正常的国内生活节奏，计成似乎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我妻子还经常对我说，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像在欧洲一样一个人生活，你现在在家里，不是一个人在生活了。”而在欧洲居住的这十年里，计成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更加西化，觉得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所以当碰到一些事情有分歧时，计成难免会被“教育”一番，还被家里人调侃是外星球来的，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退役对于计成而言并不是自行车生涯的终结，而是另外一个崭新的开始，因为有一个契机出现在他面前。他在德国的两个朋友，兄弟俩，在年轻的时候曾是自行车手，但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成为Pro车手，后来重新回到学校后都在中国留过学。这兄弟俩回到德国后建立了自己的企业，但他们还是喜欢骑车，所以他们有一个计划，建立一支真正帮助中国车手发展的车队，希望在未来能够站上环法的舞台。
不过，这个契机到底能不能成，还要等到12月初计成从日本回来才知道。受到Yozo Shimano先生的邀请，计成这几年所骑的Giant TCR公路车将被收藏在Shimano的自行车博物馆。
但无论如何，计成都不会离开自行车事业，“骑上自行车，我就没想过这辈子会离开它，即使退役了，我也还是会投身到自行车运动里。”计成要用摸石头过河得来的经验传承到下一代的车手里。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也许就应该这样打招呼了：计指导，你好！
写在最后
参加环法第一个中国人、完成三大环赛第一个中国车手……无论哪个标签，对于计成而言都是荣耀加身，但对于他自己而言，他更喜欢被称为车手，纯粹的车手。“保持本心，我只是很幸运自己是第一个。”
退役了，计成。
“我会怀念自己作为车手的日子，怀念这十年的点点滴滴，因为热爱。”
在职业车队的经历里，给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我个人最大的感触是一种认同感。在欧洲这十年从默默无名的一个车手到三大环赛的实现，从不被人看好到得到大多数人的尊重和认可，这应该是我自己感触最深的地方。
在欧洲比赛，最喜欢的一个国家？
相对喜欢的国家还是意大利。不只有美丽的风景，还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意大利的美食也是一大亮点。
在自己职业生涯里，最疯狂的一次举动？
最疯狂的应该是和前队友吵架。记得大概是在10年或者11年的时候，和车队前冲刺主将肯尼（Kenny van Hummel）在训练中发生一些口角，双方甚至已经到了互相拎脖领的地步了，但训练完成后坐下来喝一杯啤酒，相视一笑，所有的不快消散不见。在那之后，大家都把这个梗当作玩笑，而不会相互记恨。
在欧洲的数年生活经历中，最喜欢的食物？
要问我最想念的欧洲食物的话，排名第一的一定是面包。刚开始的时候，欧洲的面包带给我的是无尽的痛苦，有时候出去比赛吃了几天后，嘴里都是泡，对我而言简直就是折磨。尤其是09年环法前在奥地利的训练营，而且还只有一种面包。最后三年，我的早餐从来都只吃一个面包，即使当天的训练量需要6-7小时，我宁可多吃几根能量棒。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逐渐适应面包，尤其是尝到了越来越多种类的面包后，我对欧洲的面包也越来越喜欢。和国内的面包相比，感觉欧洲的面包太好吃了，各种各样的面包搭配奶酪、牛油、火腿、果酱、水果、蔬菜、肉类，有非常多的搭配。尤其是配新鲜的牛油果一起吃时，感觉面包健康又美味。
最喜欢的队友?
应该是基特尔吧。毕竟从他入队以来每一步的成长到最后的冲刺王者，我几乎都有参与在其中。他为人和善、不虚伪、不做作、有担当，性格像北方人一样爽朗。他在各种大赛后喜欢参加各种Party，常常把自己喝得烂醉，第二天就会洋相百出，但他认为要Training Hard and Play hard。我虽然玩得没有那么嗨，但我非常认同他的观点。
最记忆深刻的一场比赛经历？
应该是12年的环西。这是我在重伤伤愈之后的第一个大环赛，在任何人都觉得我不可能完赛的情况下，在我还在对下坡有深深的恐惧的时候，完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大环赛。在这场比赛中，我也真正地体会到了大环赛的艰苦以及寻找到了自己的缺点和优势，从而对于接下来的赛季充满希望。
所遇过最困难的一次经历？
如果真让我选一个，我一定会说是14年的环法了。我所经历的困难不是比赛本身所带来的，而是由于我的髌骨处受伤所带给我的巨大的痛苦，正像我说过的一样：“知道会很疼，但我不知道下一次这种疼什么时候开始，而我又不能不去面对这种疼。”那时候一度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但到后来又重新获得了希望。
三大环赛里最喜欢的是？
刚刚接触职业比赛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多日赛，因为我对自身的恢复能力还是非常有信心的，这种优势尤其是在多日赛甚至是大环赛上都非常重要。在每天长距离高强度的比赛过后，身体是否能够得到恢复关系到整个比赛甚至整个团队的安排，一些特定时期甚至会影响比赛的结局（跑题了）。
三大环赛里最喜欢的还是环意。相对于环西的高山、炎热的天气、糟糕的饮食，环法的整体高水平竞技状态、高压（个人的压力、车队的压力、赞助商的压力，甚至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压力）来说，环意大利就显得相对轻松一点，但千万不要觉得环意大利简单，相反我觉得过去几年的环意反而是最艰难的比赛。神鬼莫测的天气、环意组委会的别出心裁（距离短、中等山地赛段、泥泞的山路，还有白路赛道的加入）都引人入胜。在GC选手之间分秒必争的竞争下，环意反而是更难且观赏性更强的比赛。
在所有参加过的比赛里，最喜欢的是哪一场？
我个人觉得应该是环罗曼蒂，虽然只是环意之前的热身赛，但瑞士这个国家以及比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比三周的大环赛，环罗曼蒂只有9天，相对轻松很多。美丽的风景、巍峨的雪山、恬静的湖泊，无论你走到哪一处都是一幅风景画。虽然身处在高水平的赛事中，但又好似在漫步雨中期待着欣赏下一秒的风景。
退役之后，最想做的是什么事情？
短期内还是要以学习的态度来充实自己，毕竟从职业选手退役以后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转变自我，尤其是思维方式。今后如果时机成熟，我想发展一支职业队，下线培养年轻选手，上线直接参加职业比赛，向世界车坛输送更多年轻的、有潜力的中国车手，希望未来他们也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原载于《骑行家》2016年12月刊
